梁鹂把豆腐花和油条放在桌上,找回的角子钱搁到宝珍手边,宝珍不理她,自顾自己吃。
沈家妈端来泡饭锅,和一碟毛豆炒雪里蕻,给梁鹂盛一碗,把油条撕成两条分着吃。
没人吭声儿,气氛有些怪,梁鹂晓得有人不高兴。
宝珍忽然没好气道:“姆妈,下趟我的床铺不许人家睡,侬你晓得我最怕就是臭虫。”
“臭虫被那阿哥踩死了,床我也用滚水烫过一遍,侬慌啥么慌!”沈家妈呼哧哧吃泡饭:“阿鹂是人家么,是一家人!”
“我不管,反正我的床不许人家困。”宝珍看见梁鹂挟起一颗毛豆子掉落桌面,滴溜溜滚着,皱起眉数落:“侬会得使筷子嘛?傻乎乎!”
沈家妈瞪她一眼:“寻后四没事找事是吧!”舀了一调羹毛豆子摆进梁鹂的碗里:“吃,勿要理会小姨,伊她是个神经病。”
宝珍愈发心烦,把还余半碗的豆腐花一推,起身拿着猩红洒花瓷面盆和毛巾还有香肥皂,打水洗脸去了。
沈家妈看着浪费,一面骂败家子,一面端过来吃干净。
用罢早饭,她替梁鹂扎了一把抓的马尾,换了件新买的白底红点连衣裙,打开圆扁的小铁盒,挖出一指尖油膏,掌心搓了搓全抹到她的小脸上。
梁鹂觉得粘腻腻的,嘴巴都张不开,但闻起来有股花香味道。
沈家妈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,挎着包拉她下楼:“走,外婆带侬白相玩去。”
宝珍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,电风扇吹得蚊帐飘飘欲仙。
淮海路的商店拉紧卷帘门还未营业,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,路上行人寥寥,梁鹂拉着外婆的手边走边看稀奇,红星眼镜公司在打博士伦隐形眼镜广告,老大昌是卖奶油蛋糕的,还有古今胸罩公司,一个塑料女人用布围住鼓鼓的胸脯,沈家妈捂住她的眼睛,待走远了才松开,刚巧到了大同烤鸭酒家,玻璃橱窗里吊着油滋滋的红皮烤鸭。沈家妈看她移不开眼,笑道:“晚间让舅舅买半只回来吃。”又觑起眼望天:“要命!被宝珍气得,忘记带洋伞了!”
一路顶着太阳日头走到公交车站,两人都有些汗淋淋,一位白发老阿婆坐在墙角、用细细的铁丝穿栀子花和白兰花。沈家妈侧头闻闻腋下,再问:“几钿多少钱一枝?”
老阿婆慢声慢气:“五分钱一朵!”
沈家妈买了两朵,和梁鹂一人一朵挂在胸前纽扣上。
梁鹂闻着白兰花的甜浓香气,换乘两部公交车、摇摇晃晃睡了一大觉才到了杨浦区江湾镇。
又冒火辣辣日头走了许久到达临新药厂,沈家妈敲传达室的玻璃窗,里面有位大爷在翻报纸,听到声响从眼镜片底看人,过了会儿,慢悠悠走近来开窗:“小沈又来了?”
沈家妈诉苦:“哪能办呢,我也不想来!从成都路到此地块,整整坐车两个钟头……天又热,老的老,小的小……非逼牢了我来,作孽!”
大爷四处望望,呶呶嘴:“快进去,问起就讲我不在。”
沈家妈道声谢谢,拉着梁鹂快步往门里走,道路两边皆是高大的梧桐树,枝叶繁茂,树荫阴凉,穿白大褂的工人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,会好奇的投来视线,却也没人追问她们的来历。沈家妈熟门熟路的进入一幢三层小楼,爬到顶楼,气喘吁吁到挂着劳资科牌子的门前,敲门,推开。
里厢有个年轻的姑娘问:“你们要找谁?”沈家妈看是生面孔,便掏出手帕擦脸上的汗珠,一面道:“找张喆同志,为工资的事体来。”
“他在开会,你们坐沙发上等一等!”姑娘倒来两杯菊花茶,看她们很热的样子,又把电风扇搬来对着她们吹。沈家妈道谢:“好人有好报!”
过去不晓多久,那位名叫张喆的同志才出现,中等身材,四方脸,头发浓黑,戴一副金边眼镜,很严肃的样子。
也不看沈家妈和梁鹂,径自坐到办公桌前整理文件,片刻后,才皮笑肉不笑道:“沈阿姨每年一趟跑得倒勤快,今年还带孙女来啦!”
沈家妈道:“这是我外孙女,沈秀美的女儿!”
梁鹂见那位张叔叔手顿住,缓缓抬起脸朝她看来,他看她的表情很奇怪,惊愕、失望、伤感、落寞……..至后面无表情。
沈家妈叹了口气:“我晓得侬心想,怪我放秀美去新疆,皆是无可奈何啊,如今伊的女儿都噶这么大了,侬也把心放下罢!娶妻生子,往后过好自己的日节!”
他沉默半晌,语气有些不耐烦:“侬想太多!刚才开会就是讨论侬的事体!我们药厂以在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,新的领导班子上台,有多少员工在付工资,总要查查清楚,侬的情况属于历史遗留问题,真要较真可以工资不发,更况涨工资!但听我介绍了那一家门情况后,还是同意继续发放工资,按今年上海市最低工资发放。”
沈家妈很满意,听他继续道:“从今年开始不再发现金,退休工资每月打到侬的工商银行卡里,侬凭卡去ATM机取现金。”
沈家妈早就从新闻里听说发工资模式要改革,也去银行里详细咨询过,心理已经有所准备,她是住在上海滩最繁华地段的老太太,改变观念、接收最新事物,是她紧跟时代的信条。
沈家妈此行目的达到,不多停留,起身拉着梁鹂离开。
梁鹂快走出门时,鬼使神差的一回头,张叔叔正怔怔望着她的背影,不知在想什么,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掠过他的半边脸颊,像钉在墙上的一张发黄老照片。
坐在公交车上,她还是没忍住地问外婆:“姆妈讲过有位叔叔,当初两个人感情非常好,本来打算一毕业就结婚,哪想姆妈要去新疆支边,前两年还一直通信,后来姆妈觉着再回不了上海,就和他提分手了!是不是就是这位张叔叔?”
沈家妈脸沉着:“那姆妈还同你讲这个?真是七个铜钿对半分,不三不四!”
梁鹂道:“外婆你不说我也知道,你耍手段骗了姆妈去新疆,害得她和张叔叔分手,张叔叔至今还未结婚!等我回了新疆,要告诉姆妈。”
沈家妈有些慌张,却立刻笑起来:“那姆妈不去新疆,哪里会嫁把你的爸爸,哪里会有你和弟弟!”又道:“这桩事体不许告诉姆妈爸爸,你也不想见他们难过对罢!”
梁鹂抱着胳臂,神气地“哼”了一声。
后来沈家妈给她买了一只紫雪糕。